季羡林教授近作《谈老年（二）》（载《新民晚报·夜光杯》1999年11月6日），在分析古今中外涉及老年这个话题的篇章内容时说：“最普遍最常见的是叹老嗟贫。……其次是故作豪言壮语，表面强硬，内实虚弱。最有名的、最为人所称道的是曹操的名作：‘老骥伏枥，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，壮心不已。’初看起来，气粗如牛；仔细品味，实极空洞。这有点像在深夜里一个人独行深山野林中故意高声唱歌那样，流露出来的正是内心的胆怯。”
读季先生对老年问题的论述，我很受教益。但作为例证，先生对曹诗《步出夏门行》之四《龟虽寿》的评价，我认为有失公允——坦率说，是不正确的。
不能根据诗人自称“老骥”，就断定他老还是不老。查曹作此诗是在建安十二年（公元207年），操时年52周岁。他是64岁上死去的。50岁刚出头，这样的生理年龄，能不分身体情况、精神状态、气质性格的不同，一概归之为老吗？而且那是曹操北征乌桓，大胜归来之时。一代政治家、军事家，以统一天下为己任，正在挥戈征讨，这样的政治军龄（恕我杜撰这个词）岂能谓老？再者，曹操戎马一生，犹雅爱诗章，登高必赋。这组诗就是他不顾长途袭远、数月奔波战伐之苦，在马背上哼成的，这需要怎样的精神和体力啊！从首章《观沧海》到末章《龟虽寿》，昂扬奋发、积极进取，确乎是大气魄大手笔，朴拙的诗句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元气，说明曹操彼时的精神非但不能称老，那心理年龄还是很年轻的吧？一个并非那样老迈的人，说他“故作豪言壮语”，是不是也就失去了一个重要前提了呢？
就《龟虽寿》本身来说，和曹的思想、身世也是互为表里、和谐一致的，没有哗众取宠、故作姿态之词。他有一句名言：“性不信天命之事。”这正可以和此诗对照来读。神龟、腾蛇犹有竞时，盈缩之期也不但在天——这样的辨证思想和唯物精神，真不知比现今信天信命信鬼神者要高出多少倍！只要读一读曹操年表，了解作为此诗背景的曹的政治、军事、经济生涯，就能清楚地解读，这首诗不但并不“空洞”，而是很有内涵的；他那时不但并不“虚弱”，而是一条叱咤风云的龙，“固一世之雄也”（苏东坡语）；他在诗里诗外不但没有流露出任何“胆怯”，历史证明他那时的心性是何等高扬啊！其诗亦如其人，所以敖陶孙《诗评》说：曹诗“如幽燕老将，气韵沉雄”。
总之，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，《龟虽寿》都是古典诗歌的瑰宝。季先生所论，脱离了其诗其人的本身，是外加上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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